一枚昂贵的指环
一枚昂贵的指环
那年,在美国,我们一起去旅行,众人之中,藏起我们实际的关联。佛教总强调因果,很多故事是不是此生不见因,难见来生果,人就只能这样盲目地活着,奔着?路线是从拉斯维加斯返回加州。你开车,我坐副驾,所谓地帮你掌掌眼,怕你疲劳。一辆商务舱,后面坐着的是同行者。一早从酒店出发,傍中午路过一家道边的小店,人们想下去吃午餐。
下了车,一口新鲜空气直冲大脑,开阔的田野尽头,是巍峨山峦的磅礴起伏。山巅处,锯齿一般延宕开来的,是群山歌唱时打开的喉咙,哼唱着蓝天听得懂的回旋。音量的球,不断滚落下山,万里平畴之上,排着队激荡引爆,我知道,这是今生唯一的一次造访,之后再也不会相见。
店里的一个当地女人给大家做完午餐,到门口吸烟。为了练习美语, 我这个来自欧洲的中国女人,说着毫无意义的话:你是个吸烟者,对吗?回答也是幼儿园级别的:是的,我是。
我也曾是吸烟者,喜欢把责任、担当、不得已、没出路、死棋死局,混着一口烟吞进肚里,烟雾揉搓着肺腑,代替了语言的浅薄,把生命本该承担的甩给肺,用肺的肌理细味繁杂人生。
此刻好馋她的一口烟,美国的烟雾揉进中国的肺,会不会多出了一种异域的苍凉感,像眼前崇山峻岭的蓝灰色气质。
克制住了,空空如也的手指,假性地磕了一下烟灰,已不想把身外之物,引入肺腑,应该相反不是吗?宗教告诉我们,戒!不仅戒烟戒酒,戒爱戒情,还要戒物戒贪,可我好像什么都没戒掉,什么也都贪恋不得,贪恋不得的,那就放手吧,像吐出一口剩余的残烟。
这女人应该是美墨混血,有一头海浪般的波浪卷发,配着一张五十来岁的脸,她的脸,比头发,更像是一堆海浪摔碎下来。体型有些敦实,人是和善的,用微笑时的褶皱和我说话,说她出生在不远处的某地,为一个男人到了此处,她真实地磕了一下烟灰 ,当是对男人故事的省略。
她没有问我的故事,我的脸上也是沧海退潮后的桑田吧。我们之间这一生,只有这半小时的际遇,我的故事她知或不知,四周的千岩万壑仍会在那里低咏。
感觉她短短的讲述,大部分的省略,是种信任,陌生人之间的这种信任,因着同是人类,同是女人,拉近了距离,这值得我买她点东西,做个纪念。
人们陆续吃完午餐,走入门外的开阔,他们看不见群山,也听不见群山用的是呼麦唱功,闭气,双声部,用气息冲击声带,粗壮的气泡音,合辙了我心底的共鸣。我这个通常不吃午餐的人,却点了一份,想吃下去的,是那天的心绪,四周的气息,山的音乐,天空的颜色吧?之后,到她的首饰柜台,花了五美元,买了一枚人工的蓝宝石戒指。
举着戒指在日光下看,不知为什么,价格如此低廉,即使蓝宝不是天然的,花费在镶嵌工艺上的时间也不只五美元吧?还另有包装运输时间等成本。有三颗豆粒那么大的一块平面蓝宝,周边由四个金属的细爪把着,靠近主体部分的圈环镶嵌着满天星的碎钻。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给价格下过定义:商品的价值由生产商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,价格围绕价值上下波动。这定义让我产生了疑问:人是不是商品?长得漂亮的演员和长得不漂亮的演员,演出时间一样,收入相差很大,这由什么决定,他们的父母吗,天然的基因吗?
戒指很漂亮,出来旅行没戴首饰,选择了合适的尺寸,直接套在了左手无名指的地方。看看外面的这方水土,这他乡的万里关山,好像它们全都同意我这么做,或者他们心照不宣,见证了我又一次的犯痴。痴子,是母亲给我起的又一乳名,以至于家里的哥哥们也跟着叫,我陷入到一件事情里去的时候,要把我拉回现实,是需要一点时间的,否则魂儿醒不过来。
六十年代以后,美加英爱很多年轻人,选择离开古老的出生地,到外面去闯世界。这女人一定知道,美国的两侧是海,选择知道海的存在,而不追随海,留在年轻人厌弃的故乡,和这从不移动的峰峦叠嶂,相看两不厌,是不是她相信,笨拙浑厚也会等到弹响生命之歌的手,这是否是她留下来的原因,是这里的山存在的意义,是我这次到访的依据?澄明的空气之下,有一条显然的岁月河,那是老天赐给坚持与隐忍的绶带。听到了山会唱歌,看到了河会永动的人,是不是跟谁生活在一起,生活在哪里都一样?我相信,她听到看到的,和我听到看到的是同一图景。
选了这枚戒指,是为她的平凡加冕,为自己加冕,为一条情愫的河戴上闪亮的束结。日复一日,她的生命在那块土地上延展,从出生到终老,完成着一个非凡的循环,她给她的人生找到了主题,那个男人,主题或许平凡,或许压根儿就没有主题,无需主题,但每个生命的个体都响亮如歌,配合着那方水土的进退韵,让一切不该发生的,所谓前德之遇,不必发生,圆满如我赏给自己的这枚指环。
作者:邹明珠 孤岛诗窗
爱尔兰·沃特福德
2024年12月19日